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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金记忆——夜宿梨树弯

发布:2021-03-10 16:17:57来源:编辑:本站编辑浏览:

过高尔塬水库,新修的盘山路曲曲弯弯,从长巷子沟直绕上山梁,山岳连绵起伏,峰回路转,1993年 4 月 16 日,我们前往距照金镇40 里外的梨树弯,走访当年的红军连长李东发和陈金满,这里与淳化县交界,是照金最偏远的一个山村。

步行在山巅上,最让人惊叹的是漫山遍野盛开的山桃花,粉的、红的,仿佛置身花的海洋,两边深沟中的花儿似要一泄而出,连绵起伏的山梁仿佛涌动的花浪。醉心在这山花烂漫的世界里,几十里山路不觉间便轻松甩在身后。下午时分,一道山梁挡住了去路,梨树弯 13 个自然村就散落在眼前的沟梁山洼间,西洼和夹道是其中的两个村民小组。山腰有一眼泉,是村民们饮用的水源,让人不得不感叹:山有多高,水有多高。

梨树弯没有梨树,村前村后都是核桃。一进西洼村民小组,一户人家的院落里,一位老人正在铡草,一问,正是老连长李东发。72 岁的李东发身材高大,腰板硬朗,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沾满尘土、草屑,眼光慈善敦厚。“来了,吃了么?”老人开口没有问我们是谁,先问吃饭没有,让人心里顿觉热乎乎的。

石板房、土炕,老式的柜子旁堆放着洋芋,一杆猎枪挂在墙上。我们蹲在门前的太阳下交谈。

1936 年,15 岁的李东发参加淳耀保安队,抗战开始后调到马栏警卫连,担负保卫省委机关的重任。在驻守马栏的 6 年中,李东发印象最深的就是开荒种地,搞大生产运动,漫山遍野都种上了谷子。李东发和战友们天不明就上地,天黑看不见了才回来,劳动中连擦汗都顾不上,吃饭也是送到地头。晚上回来用盐水泡一泡磨破的伤口,第二天照样开荒抡镢头。部队的任务是每人每天挖 5 分地,李东发挖得最多,一天挖了 9 分 5 厘,部队奖给他 2 斤猪肉。老人一直记得在马栏时和习仲勋一起打篮球的情景,也记得汪锋住在他家里,与他父亲结下了深厚的友情。

1947 年,胡宗南大举进攻边区,李东发随部编入 4 纵 11 师,任野战 3 团6 连副连长。此后,他参加了保卫和转战边区的无数次大小战斗。攻打爷台山时,李东发带领尖刀班,趁夜色掩护偷偷摸到敌人的地堡上面,用刺刀凿开地堡顶上的水泥盖子,等待总攻开始后爆破敌堡。黎明时分,敌人已经唧唧吵吵开始起床,仍不见总攻发起的信号。天色越来越亮,再不行动敌人就会发现碉堡上凿开的孔洞,李东发命令战士们立即行动,将手榴弹从凿孔中塞了进去。敌人碉堡炸毁了,总攻的号声这时才响起。战后,李东发没有立功,因提前行动受到处分。

老人回忆说,1936 年他参加革命时,西洼村只有两家人,住着几间草房,房前屋后杂草丛生,狼虫虎豹经常出没。村后山梁以西便是淳化县,沿着这道山梁可通爷台山,敌人经常从这里上来进攻苏区。日子很苦,吃的以野菜和玉米为主。

李东发是远近闻名的神枪手,不论是部队配发的七九式,还是老式的土枪,他只要一抬手,百发百中。记者向老人请教枪法诀窍,老人说,他打枪从不看准星,只看筒线,抬手的一瞬间,眼神就随筒线指向了目标,手指也就同时扣响了扳机,丝毫不能犹豫。老人说,看准星瞄准速度太慢,战场上遇到敌人就看谁手快,差一毫厘都会送命。我们知道,老人的诀窍其实是长期在战斗中锻炼的结果。谈起墙上的猎枪,老人说,那是过去县上奖励他打野猪的,现在不打猎了,枪就成了摆设,但他坚持经常擦拭保养,绝不让枪生锈。

解放后,李东发回村务农,一直担任村支书。此间,只要镇上有事,即使是大雪封山,他也要走几十里山路赶到镇上,从不误事,成为村干部的楷模,1983年还被评为陕西省老有作为先进个人。尽管梨树村偏僻落后,但村中上缴公粮始终排在全镇前列。

“文革”中,镇上一位组织干事带着造反派闹事,整老干部和老革命,李东发被拉到学校折磨毒打一夜,左耳被打聋。第二天,造反派又要拉他去批斗,他想,被这些人整死太不值得,便趁看守不注意逃了出来,钻山沟跑到淳化。造反派无奈便给李东发的儿子挂上牌子,拉到街上游行批斗,连李家过年预备的年货和猪肉都抄走了。

“文革”后,李东发继续担任村支书直到 1987 年。老人说,如今日子好过多了。村里十几户人家,草房已经全部换成了石板房,人均有 6 亩耕地,亩产由解放前的几十斤提高到 150 公斤左右,加上核桃、药材等收入,人均纯收入到了320 元以上,保证温饱没有问题。

从西洼出来,下一道坡便是梨树弯,天色已经擦黑,返回镇政府已经不可能了。我们便在村干部的安排下,到康家庵一户迪姓农户家歇息。

梨树 13 个村民小组都没有通电,油灯下,67 岁的主人给我们讲起了他的经历。迪老原籍华阴,17 岁被国民党拉壮丁到了西安,一年后偷跑出来,辗转在渭南、蒲城一带,以收破烂为生,后跑到三原投亲,在一家药行当伙计,吃不饱穿不暖便钻了北山,来到梨树弯谋生并扎下了根。

说起现在的日子,老人呵呵笑着说了几句顺口溜“:可叹世人太不齐,别人骑马我骑驴,回头再看推车汉,比前不足后有余。”提起社会上的不正之风,老人义愤填膺。老人如今有 4 个儿子,日子都过得不错。但老人依然觉得现在的一些年轻人懒散,光知道享福,不知道吃苦。

入夜,山洼里异常宁静,偶尔有一两声夜鸟的叫声从空中划过。我们住的屋子是主人家最好的石板房,烧得热乎乎的土炕温暖舒适。躺在炕上,可以透过石板缝隙看到天上的星星。

凌晨时分,屋外传来刷刷的雨声,雨点落在石板上,发出砰砰砰的脆响。令人惊奇的是,能看到天空的石板缝隙这时却没有一滴雨水漏下来。土炕依然热乎乎的,雨声时大时小,一直刷刷下到清晨。光线从屋顶的石板缝中透了进来,屋内越来越亮,正在我们担心下雨无法继续采访时,雨声渐渐停住了。

山间的早晨有点清冷,空气清新中带着一丝泥土的沁香,天空彻底放晴, 农户家传来耕牛的哞叫声。我和海鹏告别迪家,向夹道村民小组行进。路面泥泞不堪,沟渠中集满泥水,踩在脚上的红色胶泥怎么也甩不掉,两只脚沉重不堪。

夹道和西洼隔两道小沟遥遥相望,也在一道山梁上。我们一边走,一边寻找山道旁的蒿草揩掉脚上的泥块。不到 5 里的山路,走了两个小时。中午时分,终于见到了陈金满老人。

老人 71 岁,清瘦,爽朗幽默,个头不高但精神矍铄。

村口有一棵粗壮高大的柳树,远远就可望见。老人告诉我们,他爷爷在世时的一个冬天,来了几个外地逃荒的人,在村口烤火休息,用手里的柳木棍拨火,火堆把冰冻的地面烤软了,这些人离开时,随手把柳木棍插在了地上,没想到来年开春,柳木棍就发出了新芽,慢慢长成了一棵大树,如今已经近百年了。

1932 年,刘志丹红军到照金后,梨树弯设有红军医院,陈金满的 3 个哥哥都先后参加了红军,他年龄小,便当了儿童团长,给游击队放哨送信。三哥陈金宽在七支队当游击队员,牺牲在了战场上。国民党军队攻占照金时,孙沧 浪(孙友仁)的兵把村里的房子都烧光了,粮食也抢走了,全村老小几十口子人没法过活,红军给了五十块大洋,这才撑到第二年春天青草下来。张彦宁、夏老幺、焦彦成、陈二春等民团经常到村里来祸害人。

1937 年,16 岁的陈金满正式加入部队,先到马栏警卫队,后成为独立营的战士,十几年中,他身经百战,成为远近闻名的英雄连长。老人说,初到警卫队时,全队总共 40 多条枪,只有四五条能打响,一个队员只有三发子弹,每天晚上都要向队长汇报三发子弹的情况,子弹袋里装的都是玉米秆截出的短棍。几年下来,部队装备有了很大改观,打张彦宁一仗,就缴获了敌人百十条枪,上万发子弹,还有机枪。老人打仗喜欢用机枪,抱在怀里向敌人扫射。香山一仗中,陈金满一个连对付敌人两个营和保安团一个连,打了整整一天,还缴获敌人一门山炮。

老人有 2 个儿子,大儿家 7 口人,小儿去三原落户。老人最喜欢干的事是务树,村前坡上的野生杏树很多,老人一棵一棵嫁接,务出了 2 亩杏林,在村东,他陆续栽下了 200 多棵核桃,如今都快收益了。老人种了 3 亩地,还养了18 窝土蜜蜂,攒下了 500 多公斤蜂蜜,存在两个大缸里。说话间,老人从缸里挖出一碗已结晶成块的土蜂蜜招待我们,原生态的甘甜瞬间穿透心田,那种感觉我至今难以忘怀。老人说,土蜂蜜防腐防虫,攒多少年都不会坏,比攒钱强多啦。

告别陈老时已是下午,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的采访,我们准备赶回镇政府。翻上夹道村后的山峁,视野极为开阔,眼前是莽莽苍苍的密林,远远可以看见绕山梁而上的盘山路,路上忙碌的人们正在搬运电杆,梨树的通电工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。

夕阳洒下橘红色的余晖,远处的山峦和林莽像水墨熏染的国画。一方石碑标明了耀县与淳化的分界,我们一脚踏两县,只觉心旷神怡。路遇几名需要返回学校的学生作伴,踩着泥水未干的山道,穿梢林,过山涧,跑步下坡,一路上大家很少说话,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赶路,一个小时,行进了将近 20 里。天黑时分,我们走出了野虎沟,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,至此我们也穿越了当年红军从淳化向耀县转移的交通要道。经过鸡鸣三县的尖坪村时,已是夜里 9 点多,翻过山梁,终于看到了镇上的灯火。

2012 年 11 月 5 日,记者驱车重返梨树弯,一条水泥公路经高尔塬水库一直通到西洼村口,原先步行需要 4 个小时的路程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。村中的石板房已经很少,取而代之的是贴着光洁瓷砖的平房,家家户户早就通上了电灯电话。李东发家的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包谷,金黄色的玉米棒子让冬日的山村显得温暖和煦。老人于 2007 年农历十月去世,享年 90 岁,有 4 个儿子,11 个孙子。

这次记者才知道,两位老连长原是儿女亲家,李东发的四儿媳陈麦叶就是陈金满的女儿。陈金满 2005 年去世,老人攒的蜂蜜后来都送了亲戚朋友。